无尽的分割

进餐厅即是为了吃饭的。然而进餐厅的体验并不仅限于碗中物的色香味。在餐厅的桌子上，我会看到“光盘行动 损失可耻”的符号，意象“光盘”一词源于的词语谐义，意象光盘这种简直被淘汰了的东西，意象闲置无谓的光碟机和旧电脑里平稳伸出的光盘托架；在“光盘行动”旁是对“公筷公勺”的宣传，“公”字中的那一捺变成了红色，强行暗示那是“公用”的一笔。为什么要施行“公筷公勺”呢？于是又逸意象环境保护，意象一派片倒下的丛林，意象堆在一谈焚烧的无垠的垃圾场，意象一些东谈主大怒的抒发和另一些东谈主不屑一顾的白眼。那“公筷公勺”的标贴纸溅了大齐次汤汁后简直看不清了。

在某一时期，堆积在空间里的不仅仅事物，还有记号，记号不仅仅载体，照旧和其他事物、其他记号和载体的组合；每一个东谈主对这些对象的接纳和无视也齐参与了这些组合，他们的参与又被别东谈主看到或无视。东谈主来到一个空间，作念他来到这里要作念的事情——吃饭、购物、穿行、参不雅、途经……离开的时候已粘连了用之不停的碎片；他可能出现在了另一个东谈主唾手或是挑升拍的画面里，他会成为民间社会正常活动的一部分；虽然，那些专事讨论妥协释肉眼不行见的事物的东谈主会说他佩戴了怎么的微生物，把它们开释在了那里，又带走了一些别的。

我经常会产生奇怪的失真感——出奇当一次，在一个小城的早餐店里，看到墙上挂着的卫生评级是一个红色的哭脸，而店堂内照常众客穿梭的时候，我忽然嗅觉一切齐不是简直。又或者，只消把我的大脑卸除，一切又齐会成为真实的。大脑老是情难自已地要尝试把合手一切，而每一次尝试齐以愤愤作罢杀青。

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在研讨这少量的时候，我不得不要把“真”和“实”分开看。实是实在，比如说，咱们也曾把空气、时辰、病毒和互联网齐看作是实在的东西了，尽管咱们往往忽略它们，就好像咱们也把政事、社会、物流和吐故纳新看作实在物一样；而“真”者则未必是“实”的。当“实”的东西过多，多到在吞并时期、吞并“当下”集体向我的感官施压的时候，我宁可将其看作完全齐是不简直，认同它们为真，就特地于堕入自我默契的过载。

布鲁诺·拉图尔的《咱们从未当代过》是本很难评价的书，整本书的立论前提，似乎是不把任何事物粗略视为“不真”。这是一篇发表于1991年的宣言性的长文，当时候，报纸杂志仍然是一个东谈主智识化的活命里不行或缺的一部分，拉图尔揭示了报纸上存在的一个信息的“杂合体”：

“科学、论著、文化、宗教和地方事务，报纸的这些版面仍然保持不变，仿佛并莫得发生什么反常的事情。最轻细的艾滋病毒，将你的翔实力从性改造到不省东谈主事者，接着又改造到非洲、组织培养、脱氧核糖核酸（DNA）和旧金山，但是分析东谈主士、想想家、记者和决策者将会把病毒所跟踪的这一网罗切割成很微弱的薄片，于是咱们就只会发现单独的科学、经济、社会喜悦、地方新闻、花样和性。按下再无辜不外的喷雾按钮，你可能运行你的南极洲之旅，接着可能来到加利福尼亚大学欧文分校、里昂庄重的山脉、惰性气体的化学反映，紧接着还可能到纠合国，但是这一脆弱的陈迹也可能会被分割为诸多琐碎的片段，就像简直存在着诸多隧谈的学科一样……”

拉图尔讲到的是一种无尽的分割，无尽的细化，评论每个情况，每种喜悦，每一事物，齐会连累到许多专科，许多专门的术语观点，而它们又在报纸上并置，充满了一个个版面，相互争夺读报东谈主的翔实力，而读报东谈主则以“浏览”对待之（提及来，互联网搜索器Explorer明明是“探索”的酷爱，将其翻译成“浏览器”大致亦然为了放松东谈主的默契包袱）。在这段话的末尾，拉图尔说，读者可能会以为这种“杂合体”将咱们的宇宙编织在一谈，而分析家的回话却是“假装它们齐不存在吧”。他们也曾用一把利剑将戈耳迪之结斩断。

“分析家”是理智东谈主，建议东谈主们主动忽略之。然而拉图尔说他要把这个“戈耳迪之结”再接且归，从积极道理上讲，这是玄学家的奇迹感所在，想要挑战最难的才智任务，如同数学家要以人命为耗材去推敲那一个个“猜想”，玄学家一直要实时地分析东谈主的处境和产生的新事物、新体验、新嗅觉；但从抱怨的道理上说，拉图尔是够自夸的，他要解决这一大堆混杂的东西，告诉东谈主们该如何相识“杂合体”。在他运行玄学讨论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网罗”不像现在这么，是一个被每个东谈主挂在嘴上、也在不雅念中默许的实在物，他费了一番力气，从报纸上的“杂合体”推理出了一种网罗的存在；他先回来前东谈主或同期代东谈主对这个杂合体的解决（主若是E.O.威尔逊、布尔迪厄以及雅克·德里达），在此基础上再展开我方的敷陈，简直与此同期，他又由此快时局迈向对“当代性”和“当代东谈主”的分析。

东谈主类学的视角

在这各样主题之间识别拉图尔的想路是一件十分贫穷，况且是枉费有害的事情，我的感受是，这位表面家的表面器具自身就组成了一个网罗，使用的术语，想维鼓动的民俗，包括行文特色，齐组成了一个令东谈主却步的壁垒。但有少量是不错辨识的，那即是，东谈主类学的视角在他这里相称关键。

东谈主类学擅永生疏化地看待东谈主类社会，把纯东谈主造的事物（偏激酿成和体现的“文化”）与所谓“当然”视吞并律，认为两者并未分离。早期东谈主类学的文章，在不雅察西方娴雅以外的土著东谈主活命方式时，往往辨识出一个当然与文化的混杂，即是说，土著东谈主的文化是与当然力量和对当然的信仰缠绕在一谈的，巫术、祭祀之类的文化活动在他们的活命中占据着中枢的位置。当一场当然灾害比如地震或海啸发生，东谈主们会认为我方对天不够虔敬，或对祖宗祭祀不够提神，于是从这个角度去一火羊补牢；此外，东谈主们也把我方的歌谣、咒语看作当然力之一，他们的喉咙、声带、肉体当作的动作齐是当然活动的一部分。拉图尔讲，要诱导一种连络当代宇宙东谈主类学，对往常的东谈主类学家来说是不行能的，因为“前辈们对咱们所指出的、组成了通盘这个词宇宙的网罗推崇出了叹气之态”。

然而，只消咱们对当代社会的界说作念出改变，只消咱们问一个愈加经常的、更为经典的问题：“成为一个当代东谈主意味着什么？”那么，咱们就不错在前辈们的叹气之中发现东谈主类学的根基。

东谈主类学家在前当代社会中鉴识出了杂合体和网罗，而拉图尔认为，参加当代性后的宇宙，在这少量上和往常并无本色不同：它也在坐褥杂合体和网罗，仅仅畛域要庞大得多。“将雨林和航空公司和议会制立法轨制混在要一谈——这和一个南太平洋部落的想法是疏通的，这个部落把祖宗留心当成海啸的原因，看起来很愚蠢，然而却又完全是当代性的想路。”

当然与文化的互渗，这看上去是部落文化稚拙的地方，但是当代社会里的东谈主并莫得脱离这一稚拙。在《咱们从未当代过》中，拉图尔起劲批判的，恰是那种认为当代性在职何领域齐已同从前的通盘东西相割裂了的不雅念，在他看来，实在发生的不外是“行动者”在网罗中的从头调配，而这些网罗在莫得任何追念之前就也曾存在了。恰是在这个道理上，他设法告诉咱们，不错对身处其中的“杂合体”遴荐怎么的看法。

《咱们从未当代过：对称性东谈主类学论集》

[法]布鲁诺·拉图尔 著

上海文艺出书社·拜德雅2022年4月版

将分割开来的东西从头看作一体

在书中“1989：古迹之年”这一节里，拉图尔展现了我方既独有又可疑的分析。他把那一年视为一个改造点。柏林墙被推倒，两个超等大国之间的突破倏得崩溃，伟大的强项形态在那年因为南北极之一的衰微而闭幕……关联词，拉图尔强调的是，“全地点、无遏抑地驯服当然方案”在那一年收歇了，他使用极激烈的措辞，说“西方宇宙认为它是宇宙上唯独的理智东谈主，并认为这会使它无尽地获赢得手”，而前苏东国度所能作念的即是效法西方社会；但是当时，许多东谈主民被推入赤贫的幽谷，同期当然界也伸开了反噬的大口——1986年4月的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以及1989年3月的阿拉斯加瓦尔迪兹油轮千里船事件。“往常的奴隶成为东谈主类的通盘者和旁边者，它倏得向东谈主类声称——恰是你们招致了生态的毕命和全球性的饥馑。”

拉图尔试图商议的内容老是出奇驳杂，他还会把各样事实用推广性的话语讲出来，从而制造了很大的领悟拦阻；有时，他会用一些简明的指涉来对付复杂的执行，甚至于稍微平稳的头脑完全跟不上他。对于杂合体和网罗，他相持说，那是早在前当代就存在的东西，对于“当代”（以及他起劲批判的“后当代”），他则指出那是一个欠缺推敲的夸口的观点，需要像深入彀罗那样，去无终点地搜罗它的内涵而呈现它的形势。指出“当代性”并不那么“当代”的想想家大有东谈主在，不外他的表述有着网罗化的混杂的特色，仿佛有强项地将我方的话语也融入阿谁“杂合体”的坐褥之中。

这是他在玄学上奴才一位前辈——米歇尔·塞尔的影响所致。他援用了塞尔1987年的这一段笔墨：

“以色列东谈主在被拆毁的哭墙前吟哦圣歌，哭墙所属的圣殿早已是断壁颓垣。泰勒斯所处的时间距离咱们今天和基奥普斯的时间一样远，当智谋的泰勒斯立于埃及金字塔旁时，他看到了什么，作念了什么，又意象了什么呢？他为什么在这一堆石头前发明几何学呢？通盘的伊斯兰教徒齐梦想着不错到麦加朝拜，因为在那里，黑石被保存于天房之中。文艺复兴时期，当代科学出生于对诸如石头落到大地之类的落体通顺的讨论。耶稣为何会将耶稣教学诱导在一位名为彼得的东谈主身上？在这些代表了某种始创性奇迹的法式中，我挑升将宗教与科学混杂在一谈。”

布鲁诺·拉图尔支撑塞尔的这种写稿。他说，这种挑升的混杂，就像一个由多个部件勉强起来的东谈主工空气泵，作为相识论的基础。我以为，对于等闲读者而言，跟随拉图尔的玄学说话走到这一步就差未几了，当他说这是一种“东谈主类学”的态度的时候，我大致不错显豁他是怎么的酷爱。将那些被理所虽然地分割开来的东西从头看为一体，即是他出奇主张的玄学作风。

网罗中的行动者

也许东谈主类学的视角即是为了打灭当代东谈主的自夸而存在的。对于“天主死了”这一“当代性”赖以立身的不雅念前提，拉图尔看到的是，天主未必是被“杀死”，而是从合座的想想图景里被移除了，移除是为了给科学的崛起让位。然后民主政事占据主流，一个新的宇宙纪律显深入来，在这个纪律里，往常的活命方式齐被视为杂沓词语和蒙昧，况且出奇挫折的少量——齐属于非西方。东谈主们丢弃了它们，运行以感性和合理的方式解决当然与文化之间的关系。

这个关系的两边齐各守各的阵营，自认为不会相互浸透对方之中。西方当代性把那种羞耻当然与文化的作念法视为祖宗失败的地方，亦然我方跨越和胜过祖宗的地方。除了“咱们”以外，世上还有许多“他者”走在祖宗的老路上，重叠着他们的失败——这一切齐是“故事”——拉图尔说这个故事不是简直，而是就像那些春风赋闲的东谈主往往要描摹一个创巨痛深的往常一样，是为了阐明我方的谈路何等正确而臆测打算的：咱们从未实在作念到保持当然和文化的区隔和皑皑性，咱们从未完全开脱魔法的迷惑而站在科学一边。

他举的例子，有好意思国总统的接事典礼，典礼上的一系列的条目组成了当代典礼的巅峰，它脱胎于解脱民主和发蒙价值的丰富传统，关联词它也相同依赖于笔墨的巧妙力量——这少量是咱们在印度典礼中也会发现的。还有交易。作念生意的东谈主齐被视为领有经济头脑的“经济东谈主”，是感性想考者，对钱不合东谈主，关联词事实并非如斯：咱们很难把生意和东谈主完全分开。100年前的东谈主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和马塞尔·莫斯在好意思拉尼西亚的土著岛民中发现的礼物交换的逻辑，在西方的当代性中也并莫得完全退场，而是调动成了不同的步地不竭存在。

我的感受是，在这本书中的各个地方齐撒播着头脑的灵光，但要合座接纳拉图尔的推广则至极贫穷，随机挑取一些论断就饱和了。他告诉咱们，无论在何处，东谈主们无法不雅察到一个客体和一个主体，“也不行能不雅察到一个社会至极原始而另一个社会至极当代”。他经久强调的少量是，不要过多使用基本的分歧性观点，比如“当然/社会”“当然/文化”，凭着他对科学常识天马行空——往往可谓“想入非非”——的了解和援用，他对被分歧开的领域作念了从头的交融，举例，他但愿咱们把柄板块构造表面中对陆地酿成的敷陈，来从头看待“当然”和“社会”之间其实是打得火热的关系。

这位盛名的法国玄学家刚刚在10月示寂，享年75岁。在最近300年里，从笛卡尔、斯宾诺莎到康德、黑格尔和尼采，玄学家依然在阐扬主导东谈主类想想、引颈东谈主类侥幸的作用，关联词20世纪尤其是最近50年来，玄学不再出现实在的想想巨东谈主，玄学家想考的问题更高尚，濒临的听众范围更褊狭，酿成了越来越固定的一个圈子，在圈外的等闲人人的心目中，他们哪怕才智高度发达，亦然一些与我方无关的、简直不行见的东谈主。拉图尔亦然其中一员，和近两年示寂的斯蒂格勒、让-吕克·南希一样，他们的价值，齐唯有一部分“业内东谈主士”和少数深度的智识心疼者才会关爱。

拉图尔的价值在那儿呢？他写《咱们从未当代过》的时候所商议的报纸上的“杂合体”，现在似乎改造到了屏幕中。关联词，他淡薄了一个“行动者”的观点，使得咱们不错在不连络到“大数据”“监控”之类阴雨事物的情况下，对咱们身处的网罗的真实性有更深度的感知。他说，刨除前当代、当代、后当代这类观点，咱们应该看到，经久且在职何地方齐存在的东西，仅仅一个行动者。行动者并不完全是一个客体，也不完全是一个主体；毋宁说，行动者推崇得跟两者齐像，完全取决于咱们怎么看待它。这个“行动者”，包括亘古亘今通盘被言语、遐想、笔墨、肢体和社会活命制造出来的东西，一朝出现，一朝不错指涉，它就具有实在性，在阐扬某种功能。

布鲁诺·拉图尔文章中译本

《实验室活命：科学事实的建构经由》

东方出书社2004年12月版

《科学在行动：怎么在社会中跟随科学家和工程师》

东方出书社2005年7月版

《当然的政事：如何把科学带入民主》

河南大学出书社2016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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